此时离得近了，陈夜才能看清楚，和余先生同在的三座泥像，其中一座已经失去光彩，剩下两座还算正常，但是余先生那座泥像……已经布满裂痕！</p>
裂痕之多，遍布全身，仿佛就算不去触碰，有风吹过来，也会使得这座泥像整个散架，化为齑粉，消散不见。</p>
这是整座礼庙之中，唯一有裂痕的泥像。</p>
陈夜不由得揪心起来，耳边顿时响起至圣先师的声音，“莫要因此乱了心境，照我说的做，千万不要跨过门槛，只去左边门前，去拔剑！”</p>
陈夜顿时回过神来，缓步走向左侧。</p>
看到陈夜没有选择踏入门槛，一众夫子脸色又变了变，不约而同偷偷看了一眼至圣先师，知道是他在暗中指点迷津，倒也无人敢说什么。</p>
只是那帮不明其中门道的学子，先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少年郎，个个瞪大了眼睛，又看到陈夜没有踏过门槛，好奇不已。</p>
“此人是谁？小小金丹竟能让书院开礼庙！”</p>
“你没听说？是那个金丹榜的陈夜，好像是因为接了至圣先师的三招，然后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就破例开了此次礼庙，不过他为什么不进去？”</p>
说话间，外院的学子之中，有数道身影出现。</p>
有男有女，眸光落在陈夜的身上时，个个露出复杂。</p>
其中一个人开口解释道：“当真以为礼庙的门这么好进？他陈夜只是一介金丹，更何况儒修都不是，入门那刻，必然会受礼庙之内众圣贤的文气压制，以他如今的修为，是承受不住的，想必早有高人指点，不让他入门。”</p>
一个女子好奇道：“吴师兄，那他不入礼庙的门，岂不是白忙活？”</p>
吴师兄摇摇头，“不，自古以来，礼庙门前都会有两尊门神，一直都是武殿那边的证道去担任，不过上两届门神已经陨落，泥像也碎裂消失，他这样做，反倒是不用进门承受文气的压制，白得了一个门神的位置。”</p>
说着，吴师兄露出羡慕之色，“此子洪福齐天呐！”</p>
其他人纷纷附和，目中或是艳羡，或是嫉妒，更有几人，已经有强盛的战意涌现，“自古都只有证道入礼庙，凡是入庙者，皆可分裂一道本命神魂，用以塑造泥像，将来就算是在某处陨落，也能借着这泥像复生一次，相当有了第二条命……”</p>
“我辈儒修，生平追求，莫过于入礼庙，此子倒好，刚来天涯书院，便把一尊门神的位置给占了，呵呵……此等福缘，实在过于逆天。”</p>
他们说话间，天上礼庙的陈夜，已经站住。</p>
手中一把长剑忽然出现，对着地面一杵！</p>
嗡——</p>
轩辕剑触地的瞬间，礼庙发出一阵轰鸣，继而在陈夜的脑海之中，出现了一道声音，浑厚且古朴，似乎来源于岁月的另一端。</p>
“何人接我神荼尊位？”</p>
陈夜在心中默念自己名讳。</p>
“陈夜……陈夜……”</p>
在不知道多少声之后，陈夜的耳边，忽然如有惊雷炸开，一道寒冷的刀光从天而降，直接穿透陈夜的身体，冰凉之感，从头至脚。</p>
陈夜猛地睁眼，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伤势。</p>
但有种奇妙的感觉，仿佛方才那一刀，将他身上的某个部分，给活生生砍了下来，少年下意识地扭头抬头，发现自己的身后，不知道何时，已经多了一尊泥像！</p>
这尊泥像极高，比庙里那五十五道泥像都要高，甚至要比那十二尊第三档次规格的泥像，还要高出一点点，以长剑拄地，目视前方的姿势，站立于此。</p>
其面容，赫然就是陈夜的面容！</p>
陈夜咽了口唾沫，发现眼前的泥像再度散发光芒，一种冥冥之中的联系，在两者之间产生，仿佛这座泥像，就是陈夜的一部分。</p>
可惜陈夜无法用这道联系做任何事。</p>
至圣先师和蔼的声音响起：“泥像成，刻字礼开始！”</p>
底下两个掌管礼庙钥匙之人，同时低语。</p>
陈夜所在的礼庙，在这低语之中，再度一震！</p>
从天涯书院的里头，忽然有一道巨大的青光飞来，然后轰一声落在虚空之中，陈夜猛地抬起头，看向那青光。</p>
青光之内，是一座石碑！</p>
高大无比且密密麻麻雕刻着无数的字迹，或洋洋洒洒，或俊逸秀美，或沉稳规矩，风格各种各样，随着落笔的名字不同，而大不相同。</p>
这不是一人落款，是天涯书院历史上无数个先贤的刻字！</p>
“去吧。”</p>
陈夜往下看了一眼，发现众人都殷切看着他。</p>
他们都很好奇，并非读书人的陈夜，会刻怎样的字。</p>
陈夜没有立刻动笔，而是抬头看向那些先贤刻下的一行行字。</p>
几乎第一眼，陈夜就看到了余拏舟三个字，在这三个字的上方，以一种跟陈夜记忆里余拏舟性格不一样的草书写就一行字，短短四句。</p>
“为天地立心，为生民立命，为往圣继绝学，为万世开太平。”</p>
陈夜沉默下来。</p>
这位石碑上他仅认识的先生，如今蜉蝣洲的圣人。</p>
穷尽一生，都在为了这一句话。</p>
“这是余先生的大道。”</p>
陈夜忽然明白了。</p>
非刻字，实问道。</p>
这样一来，陈夜反而更加踌躇。</p>
他的大道是什么？</p>
底下的人看到陈夜沉默下来，文苑里头，有些学子嗤笑道：“哈哈，怎么咬笔头了？是看到满碑的千古名句，无从下笔了？”</p>
“等下莫不是逼急来个‘陈夜到此一游’？”</p>
武殿的人，这次难得没有反驳，因为陈夜的实力他们见识过，但是从未听说过陈夜熟读圣贤书，也从未有佳句传出，心里还是打鼓的。</p>
到了刻字这时，夫子们竟也没有催促，只静静地看。</p>
因为他们知道，这块山河碑，只问道心。</p>
陈夜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轻轻抬手。</p>
他在摩挲余拏舟的那句刻字。</p>
在触碰刻字的瞬间，陈夜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天，有个还曾年轻的读书人，在此野心勃勃，刻下这四句二十二个字。</p>
陈夜忽然心中激荡。</p>
他想起不久之前，在飞舟上的那场醉。</p>
少年曾说，要还九荒一对真正的日月。</p>
陈夜回过头来，从此高处远望，其眼眸之中，地上那张望天空的一道道细小人影，如有亮光，这份亮光之中，是无数的修士。</p>
九荒日月坠落之后，有千千万万的修士，仍在前行。</p>
有数之不尽的生灵百姓，一代代繁衍至今。</p>
有先贤剑仙战死北方，有无名战士守卫着鬼门。</p>
有人上下求索，有人肩扛山河。</p>
陈夜忽然笑了，其实九荒日月一直都在的。</p>
不止有日月，更有数之不尽的万千繁星，在这黑暗的九荒之中，默默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光彩，微而不弱，却能充斥人间，灿照河山。</p>
少年不再犹豫，以剑为笔，转瞬成书。</p>
是在靠山河碑左下角，七个略显秀气的字：</p>
人间亦自有银河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