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政殿。</p>
“朕今日还与子梧一起去了凌烟阁。”</p>
媚娘奇道：“陛下怎么忽然想起去那里？”</p>
皇帝才登基，也没有自己一朝的重臣能图形凌烟阁。</p>
“朕有意为司空重绘凌烟阁之图，今日就特意再去看了看。”</p>
司空，英国公李勣。</p>
媚娘很敏锐抓住了重点道：“只为司空一人重绘？”</p>
凌烟阁如今悬着二十四张功臣图，皇帝却只为司空一人重绘——哪怕过世的功臣不算，如今在世的也还有尉迟敬德、唐俭几人，最要紧的是，凌烟阁第一图，太尉长孙无忌也还在呢。</p>
皇帝颔首；“是，只为司空一人重绘。”</p>
媚娘凝神想了片刻：“若是有此恩典，皇帝不如再恩上加恩，可亲笔序之。”</p>
皇帝将面前整理过的锦盒关上：“好。”</p>
“朕已令阎立本作此图。”</p>
“到时，朕亲为图序之。”</p>
**</p>
夏末。</p>
树上只偶然传来两声有气无力的蝉鸣。</p>
英国公李勣穿过虔化门，来到立政殿谢恩——</p>
皇帝命将作大监阎立本单独为他重绘凌烟阁画像，并亲笔做序，当朝赐之。</p>
更遍传朝臣以观。</p>
如此殊荣，李勣自然要赶来谢恩。</p>
走在路上，李勣不由想起当年，他忐忑于能不能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旧事。</p>
且说，当年凌烟阁的消息，还是长孙无忌私下透漏给他的。</p>
一晃十年过去了。</p>
想起今日朝上，见了皇帝亲提序的‘功臣图’后，长孙太尉盯他的眼神，李勣便有些想无奈苦笑的意思。</p>
人、事皆已非啊。</p>
刚到立政殿门口，李勣还未开口，就见御前程公公小跑下了台阶，满脸都是笑：“英国公到了，陛下等着您呢。”</p>
李勣整了整衣冠，这才垂首入内见驾，恭行大礼：“陛下圣恩，臣微躯难报！必孜孜奉国，死而后已！”</p>
“司空不必多礼。”</p>
李勣拜过起身，这才抬头看皇帝，刚想开口，忽然见皇帝身后帘中，走出一宫装丽人，他又连忙垂首。</p>
“臣失礼。”</p>
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，果然——</p>
只听皇帝道：“武宸妃之父，与司空亦是旧交。”</p>
李勣心道：他与应国公武士彟，若说有旧交，那只能是……</p>
他正在想着，就听武宸妃开口道：“当年高祖驾崩，先父因悼成疾，呕血病逝。后蒙先帝恩典，赐灵还乡。又委彼时为并州大都督的英国公监理丧事。”</p>
“今日既得见，自应当面深谢英国公当年为先父丧仪操持。”</p>
虽未抬头直视，李勣也能看到眼前武宸妃，裙摆微动，显然是给自己行了谢礼。</p>
李勣忙还礼。</p>
又不由感慨：说来真是巧。</p>
当年他正代晋王做并州做大都督，经手料理了应国公武士彟的丧事——当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，不过领了差事做完就完了。</p>
哪里能料到二十年后，晋王登基为帝，而当年应国公之女，已然是武宸妃，当面与他道谢。</p>
而且，皇帝明显是选中了这位武宸妃。</p>
方才虽只有寥寥几句，李勣却也听出了这位武宸妃言谈自如，语气坚然，毫无寻常后宫妃嫔见了朝臣的避让与涩然。</p>
这是一场彼此心照不宣的会面。</p>
皇帝让他见到武宸妃，提起旧年事，便是一种无言的表态。</p>
接下来朝中风浪，必多与武宸妃相连。</p>
世事难料，无外如此。</p>
*</p>
太史局。</p>
姜沃和崔朝正在袁天罡屋中喝茶——</p>
实在等不及回家再去讨论此事了。</p>
下朝后，姜沃就送了名刺去鸿胪寺，结果名刺估计还未到，崔朝本人就先到了。</p>
“陛下，实在是知道怎么气人的。”姜沃无限感慨了一句。</p>
之前朝臣们也知道，陛下要求将作监专门为英国公重绘凌烟阁图，彼时长孙太尉便有些不快。</p>
于是便有朝臣上书皇帝，为所有凌烟阁功臣重绘此图。</p>
皇帝拒绝了，只道：“当年英国公之图乃武将图，如今英国公亦已拜相，更加司空职，当重绘一张文臣图。其余功臣图便不必重绘。”</p>
皇帝以此为理由，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，毕竟长孙太尉确实也不能提刀上阵，再给自己弄张武将图来。</p>
只得如此了。</p>
若说太尉原本只有些不快，那么今日英国公凌烟阁新绘、尤其是皇帝做的那篇图序，遍传朝臣之间后，太尉的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。</p>
姜沃回想今日朝堂之事，肯定道：“我上朝也有些年数了，从未见太尉气成过这个样子。”</p>
与今日比起来，‘宸妃’事时长孙无忌的不悦，真的只能是毛毛雨了。</p>
姜沃展开方才默写下来的《图序》，开始有感情的念诵——模仿的还是皇帝在朝上对英国公说话的倚重信赖语调。</p>
“朕以绮纨之岁，先朝特以委公。”姜沃停下来，这说的应当就是皇帝少时，英国公代为并州大都督的旧事。且皇帝还特意加了一句，点名先帝将他托付给李勣大将军，实为托孤之臣。</p>
“故知则哲之明，所寄斯重……”往后就都是赞美李勣大将军人品贵重，忠心耿耿之语。</p>
这些都罢了，最重要的是后一句：“茂德旧臣，惟公而已！”[2]</p>
姜沃不由再次感慨道：“陛下，真的是知道怎么戳人心窝的！”</p>
有德行可仰赖的旧臣——</p>
惟公而已！</p>
那长孙太尉算什么？</p>
虽说先帝指明的辅佐之臣，尚在世的还有褚遂良、于志宁等人，他们听了皇帝这句话，也觉得老脸辣辣的，很是不忿：怎么，就李勣一个好人？我们这些年在朝上兢兢业业，都白费了？</p>
但……只要看一看长孙太尉那张从未见过的黑脸，他们又觉得，倒是也轮不上他们先为自己鸣不平。</p>
“今日朝会，散的实在诡异。”</p>
皇帝赐图后，倒是如常散朝，很快离开了太极殿。</p>
但朝臣们都站着没走——不是不想走，而是该起头离开的宰辅们都没动，大家只好陪站。</p>
该第一个离开的长孙无忌，站在原地良久未动。</p>
李勣边陪站，边在心中拟谢恩的腹稿。</p>
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似的，回神果然见长孙无忌终于动了，正转头望着他。</p>
“好，好一个茂德旧臣，惟公而已！”</p>
褚遂良忍不住在旁轻劝一声：“太尉……”满朝文武皆在，闹起来可不好看。</p>
且李勣不同于旁人，他手握兵权，位高权重，对他可不能像对其余朝臣一般训斥。</p>
长孙无忌也并未高声，只是走过李勣身旁时，冷声说了一句“李懋功，先帝托付社稷于少主，嘱你我等旧臣辅之保之。这几年你却只奉及上意，私己畏祸，几无一忠言谏之。堪为顾命否？”</p>
李勣：……</p>
这就直接算在他头上了？</p>
陛下夸的，你怎么不去寻陛下呢？</p>
李勣这倒是也猜错了，太尉并没有只算在他头上，他确实也去找陛下申冤去了。</p>
*</p>
李治早想过这一日，但见舅舅真正站在跟前，面上是压不住的愤怒与失望时，他心中亦是五味杂陈。</p>
长孙无忌沉声道：“陛下，臣不知这些年有何大过，请陛下明示，不必以此辱之。”</p>
“辱？”</p>
“太尉此言过重了。”</p>
皇帝冷冷淡淡：“朕为帝王，连太子都不能自择，也未觉‘辱之’。”</p>
长孙无忌闻言，脸上尽是失望之色：“果然还是为了此事。陛下，经今日之事，臣越发觉得去岁请立太子，实无悔也！”</p>
“陛下偏宠私爱以废国礼，若是去岁未立太子，只怕今朝代王就是太子了。武氏出身旧事，难道还要臣再提醒陛下吗！”</p>
皇帝情绪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波动，只是冷淡道：“太尉自无悔也。朕已问过多次了。”</p>
“朕亦曾以太尉为心上最重之臣。”皇帝抬眼看着眼前因愤怒，而显得面色极差的长孙无忌，看到他比十多年前多许多的白发，忽然有些心软。</p>
他想起父皇驾崩后，自己居丧不能理政的数月。</p>
那段时间舅舅实是宵衣旰食，之后还大病了一场。他命奉御出宫诊脉，得到回话是，太尉完全是累病的。</p>
皇帝放缓了声音：“舅舅，朕以为，忠臣当竭忠事君，而非……”</p>
然而他话还没说完，便被长孙无忌打断：“陛下所说，是李懋功那奉上之臣！”</p>
“陛下今日竟然以臣忠言逆耳而责之，远之！”</p>
长孙无忌想起那句‘茂德旧臣，惟公而已！’，便觉心中气血翻涌，想到朝上那些目光，更觉此生未受过这等折辱。</p>
长孙无忌道：“先帝若在，陛下不至于此，臣也不至于此。”</p>
“陛下今日任情纵性之举，实令臣失望。”</p>
言罢告退，转身而去。</p>
门外夏末的风，吹入立政殿。</p>
帘子微动，媚娘自帘后走出，将手轻轻按在皇帝肩上：“陛下勿伤心。”</p>
皇帝摇摇头，声音平静而冷漠：“不，朕只是在想，以后，朕要让太尉失望之处……”</p>
“还有很多啊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