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白日到夜幕，本应是一个固定的轮回。</p>
但在幽暗之城，却好像随意随心而定。</p>
刚刚还是大雾弥漫的白天，忽然就变得阴沉晦暗，短短刹那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</p>
居于城内的人们顿时慌了神。</p>
在极大恐惧笼罩下，纷纷朝着可以提供安全庇护的屋子跑去。</p>
因为变故来得太过突然，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准备，甚至还爆发了不少流血冲突事件。</p>
很多人没有死在怪物口中，却倒在了同类的刀口之下。</p>
卫韬孤身一人，逆流独自前行。</p>
遵循着心中那丝若隐若现的感应，很快穿过整个幽黯之城，来到边缘高高矗立的城墙。</p>
他仔细观察着向上的狭长石阶，沉默片刻后开始向上攀登。</p>
卫韬每一步都走得很慢，就像是与人摆开棋盘对弈，深思熟虑之后才会向前迈出一步。</p>
不过短短十数丈距离，他却是足足用了一刻钟时间，才来到城墙顶部的门楼，可以看到更上方的景象。</p>
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，出现了一条有些虚幻的小径。</p>
一端连接着城墙门楼，另一端则蜿蜒向上，不知通向何方。</p>
卫韬在此驻足良久，又是一步缓缓踏出。</p>
站在了那条似乎存在，又仿佛并不存在的小径之上。</p>
咔嚓！</p>
他整个人猛地向下一沉。</p>
巨大压力骤然降临。</p>
就像是将整段城墙，甚至是整座幽黯之城背到了身上。</p>
若不是他的肉身强悍，或许便已经被这道压迫力量直接按倒在地，连根手指都难以动弹。</p>
咔咔咔！！！</p>
卫韬心中动念，顶着巨大压力缓缓转头。</p>
想要回望一下生活了两日的幽黯之城，从这一角度观察的话，又会呈现出怎样的景象。</p>
一眼看去，他不由得微微一愣。</p>
幽黯之城竟然不见了。</p>
甚至就连高高矗立的城墙，以及刚刚跨过的破败门楼，都消失不见了。</p>
身后空空荡荡，诡异地失去了所有的退路。</p>
只能看到一团不停蠕动的血肉，悬浮停留在黑暗虚空。</p>
“这就是地仙肉身残骸，当真是出乎了我的预料。”</p>
“也不知道所有地仙都是如此，还是说眼前这位接近了举霞飞升的高度层次，才会表现出如此不合常理的情况，能够仅以一块血肉残躯，便能在黑暗虚空中留存。”</p>
“还有这个蠕动血肉的形状，只能说人生无常，大肠和小肠。”</p>
卫韬收敛思绪，没有让自己想下去。</p>
因为再继续思考，他马上就要面临从哪里来，要到哪里去的问题。</p>
从哪里来的问题很好解答。</p>
毕竟他和其他幽黯之城居民一样，都算是同道中人，那么自然是从同一个肠道中来。</p>
但是，要到哪里去却很难深思。</p>
卫韬收回目光，看着眼前延伸出去的狭长小径，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曲径通幽处的诡异形容。</p>
他沉默片刻，终究还是继续向前而行。</p>
周围一片黑暗，他身上所穿的白色长衫，散发出的淡淡白光，全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，变成了墨色之中唯一的光源。</p>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</p>
这条路仿佛永无尽头。</p>
不知道多久之后。</p>
几道影子无声无息显现。</p>
它们擦着卫韬的身体，在一旁舒展身躯，蜿蜒游动。</p>
给人的感觉就如同条条长蛇滑过体表，冰冷黏腻而又极度丝滑。</p>
还有混于一处的嬉笑哭喊。</p>
声音纤细尖锐，越来越大。</p>
听上去犹如鬼语连连，引来不知多少影子在周围飞舞盘旋，数量越聚越多，越来越密。</p>
片刻后，白色长衫不见，就连炽白光芒都被淹没笼罩。</p>
卫韬便在此时停下脚步。</p>
蛛丝长衫之外，他仿佛又穿上了一件玄黑大氅。</p>
大量扭动变幻的影子附着在身体表面，如同一根根锋利的钢锯，不停切割着他的身体。</p>
“毫无意义的攻击。”</p>
“除了让我感觉有些痒之外，就再没有了任何的用处。”</p>
“或者说，这是隐于暗处的那位，对我进行的一次试探。”</p>
轰！</p>
炽白火焰升腾，瞬间将大量细长影子化作飞灰，甚至没有兴起半点儿波澜。</p>
下一刻，黑色大氅猛然炸开，无数道细长阴影拼命逃离，再也不敢靠近他的身体。</p>
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。</p>
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再次响起，成为周边唯一的声音。</p>
在无光无声的黑暗中待的时间长了，卫韬感觉就连自身的存在感都变得若隐若现，慢慢虚无起来。</p>
甚至就连时间与空间，仿佛都失去了应有的意义。</p>
只有那道散发着淡淡白光的身影，以及不断回响的脚步声，为一成不变的黑暗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景。</p>
忽然，黑暗中悄然亮起两点金色光芒。</p>
同时还有机械僵硬的声音荡开，打破了绵延许久的黑暗寂静。</p>
“汝为何人，竟敢擅闯上仙秘境！”</p>
卫韬停下脚步，目光平静淡然，注视着前方一尊横剑端坐的高大身影。</p>
“地仙制作的道兵？”</p>
他深吸口气，又缓缓呼出，再开口时莫名有些感慨叹息。</p>
“和三头六臂的灵神道兵比起来，你竟然会和人说话交流，倒是有些出乎了我的预料。”</p>
“所以说，无面人说地仙已经触碰到了举霞飞升的门槛，似乎并非是随口骗人的虚言。</p>
至少在我看来，你家主人和名为灵神的地仙比起来，不仅在死后还能生产，就连制造的道兵都能多出些许的智慧和灵性。”</p>
“那么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</p>
“将伱制造出来的主人，又叫什么名字？”</p>
横剑端坐的高大身影毫无反应。</p>
只是在片刻后，又将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。</p>
“汝为何人，竟敢擅闯上仙秘境！”</p>
“竟然只会这一句吗？”</p>
“看来是我想多了。”</p>
“原以为还能和它进行交流，获取到关于地仙的更多信息，结果就只是个固化的死板程序而已。”</p>
卫韬暗暗叹息，缓缓靠近过来。</p>
“擅闯上仙秘境，可将来者击杀当场！”</p>
一声充满杀机的暴喝陡然响起。</p>
卫韬眯起眼睛，身体微微绷紧，看着对方拔剑起身。</p>
咔嚓！</p>
咔嚓咔嚓！</p>
伴随着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。</p>
卫韬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惊讶，甚至还混杂着少许的疑惑迷茫。</p>
地仙道兵拔剑。</p>
拔出的却是四散飘飞的细沙。</p>
它从端坐的地面缓缓起身。</p>
整个躯体却随之崩溃瓦解。</p>
与那柄长剑一样，变成了一堆腐朽败落的灰尘。</p>
卫韬停下脚步，缓缓松开握紧的双拳，整个人不由得有些怔怔出神。</p>
“不知多久之前，地仙历劫而亡，如今就连其亲手制造的道兵也化灰散去。</p>
看来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灭，纵然是死物也逃不掉腐朽衰败的结局。</p>
正所谓天意如刀难循，时光流淌如水，切割冲刷一切，世间万物不论有灵无灵，最终都难以脱开生老病死、成住坏空之规律。”</p>
越过地面一堆灰尘，前方矗立着一扇大门。</p>
卫韬没有太多犹豫，直接推门而入。</p>
眼前所见的景象，和他预想中的有着极大差别。</p>
并不是一片模糊血肉的场面，而是一幅缓缓展开的优美画卷。</p>
小桥流水，青山氤氲。</p>
水是眼波横，山是眉聚峰。</p>
所有一切都如水墨画中的风景。</p>
卫韬暗暗叹了口气，莫名就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。</p>
仿佛是从破败腐朽的幽黯之城，一下子来到了生机盎然的江南水乡。</p>
但在这让人为之沉醉的美景中，却多出来一道极不协调的痕迹。</p>
前方的地面，清晰可见一条延伸出去的裂隙。</p>
它颜色鲜红，就像是一道不能愈合的疤痕，内里翻滚涌动着腐朽衰败的气息。</p>
给卫韬的感觉就像是，美女如凝脂般的肌肤上，却趴伏着一条横贯整个身体的狰狞伤口。</p>
一眼看去，甚至能让人忽略掉这里所有的美好，只剩下无端烦躁厌恶的感觉。</p>
这种煞风景的玩意，又是个什么东西？</p>
卫韬微微皱眉，心中自然而然浮现出如此的疑问。</p>
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，一个尖细稚嫩的声音悄然响起，萦绕在他的耳畔。</p>
“父亲大人，这就是仙殇。”</p>
这句话来得毫无征兆，甚至让卫韬在刹那间停止了思考。</p>
“你，在说些什么？”</p>
他疑惑不解问道。</p>
“这道赤色裂隙，便是仙殇。”</p>
“什么是仙殇？”</p>
卫韬话说一半，忽然又回过神来，“等等，你刚才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？”</p>
“这道赤色裂隙。”</p>
“不，更前面那句话。”</p>
尖细稚嫩，听不出男女的声音沉默一下，“更前面一句，这就是仙殇。”</p>
“再前面那句，你刚刚叫我什么？”</p>
卫韬摆摆手，语气表情已经有些烦躁。</p>
“父亲大人。”</p>
“停，就是这句。”</p>
他深吸口气，又缓缓呼出，努力让情绪平静下来。</p>
“你别给我找事。”</p>
“也别以为叫我一声爸爸，我就会被这虚假的亲情束缚，不敢将你剥皮剔骨，吃进肚子。”</p>
“还有，你叫我爹这件事，你娘她知道吗？”</p>
“更重要的是，倪师姐她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，那么你就不应该存在。”</p>
许久后，那道尖细声音再次缓缓响起。</p>
“太一守尸、太阴练形，母亲死后赐吾肉身，却并无相应之神。”</p>
“因此我便无法形神兼备，成为真正的尸仙之体，又被困在这道门后不得解脱，也只能接纳收拢了许多外来者，希望能从中寻找到我的父亲。”</p>
“原以为那个喜欢守拙藏身的陵桢会来，孩儿也为此提前做出了很多准备，结果却是没有想到，最终过来的竟然是父亲大人。”</p>
“今日幸得父亲仙体亲临，便可为孩儿赋神，如此方能形神合一，打破界限成就尸仙。</p>
更重要的是，父亲体内蕴含的几道血脉，似乎和我混乱记忆中的上古圣灵有所关联，对我也可以称得上是极大的助力与补益。”</p>
卫韬默默听着，从头到尾没有打断。</p>
只是在那道尖细声音说完后，才接着开口问道，“行了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，这道鲜红裂隙所代表的仙殇，到底是什么意思。”</p>
“殇，即伤，仙殇的意思，自然便是仙人陨落之伤。”</p>
“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深意，搞了半天不就是地仙身上留下的伤口么？</p>
结果从你口中换了个仙殇的说法，顿时就有些阳春白雪，还多出少许让人说不出来的别扭感觉。”</p>
“父亲所言极是，我也觉得有些不妥，只因为自己就是从这里降生而出，所以在生出记忆之后，才将这一说辞一直沿用了下来。”</p>
“哦？”</p>
“你从这里面降生？”</p>
卫韬又是一愣，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。</p>
沉默片刻后，他不由得朝着那道裂隙多看了一眼。</p>
其色鲜红，微微开合，仿若活物。</p>
“嗯！？”</p>
陡然间，他瞳孔收缩到一点。</p>
目光透过那道裂隙，竟然隐约看到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身影。</p>
她蹈虚而立，站在一群人的中间，同样朝着他看了过来。</p>
但这并不是重点。</p>
真正的重点却在他们身后。</p>
就在刚才那一刹那，卫韬感知到了恐怖的寂灭虚无气息，以无法阻挡的姿态将所有人尽皆席卷淹没、笼罩在内。</p>
下一刻，忽然一抹寒光显现。</p>
闪电般没入女子体内。</p>
将她整个人都四分五裂，变成了大小不一的残缺尸体。</p>
而绝大部分残骸都又随即化灰散去，只有其中的一块被保留了下来，寂静无声悬浮于黑暗虚空，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岁月，才变成了现在的幽黯之城。</p>
此时此刻，卫韬忽然感到一阵空虚。</p>
甚至让他生出一丝万念俱灰、万法俱灭、万籁俱寂的莫名感觉。</p>
卫韬眉头紧皱，陷入沉思。</p>
不知道过了多久。</p>
或许只是极短的一瞬。</p>
尖细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。</p>
“这就是母亲历劫寂灭的时候。”</p>
“我以前在没事做的时候，就经常会坐在这里看她，连续很长时间都不会动上一下。”</p>
“刚开始的时候，我无法理解这一切，就像是居于地下的蝼蚁，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何为狂风暴雨、电闪雷鸣。”</p>
沉默许久，卫韬慢慢点了点头，“井蛙不可以语于海，夏虫不可以语于冰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”</p>
停顿一下，他又接着问道，“透过这道鲜红裂隙，我发现除了她之外，还看到了不止一个人，难道说他们都是和她同一高度层次的地仙？”</p>
“不全是地仙，其中也有散仙，而且里面还有一位天仙。”</p>
“天仙，举霞飞升的天仙？”</p>
卫韬眼中波光闪动，表情疑惑若有所思。</p>
尖细声音回答，“没错，就是天仙。”</p>
“你说的是不是真的，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就是在骗我？”</p>
“我完全没有必要骗你，毕竟这是遥远岁月以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，我拿它来说谎没有任何意义。”</p>
卫韬叹了口气，指了指裂隙深处显露出来的环境，“这里面能看到的景象，是地仙当初所在的地方？”</p>
“是。”</p>
“还有很多地仙聚集？”</p>
“有。”</p>
“那他们都去了哪里？”</p>
“和她一样，死了。”</p>
“有没有还活着的？”</p>
“没有。”</p>
“他们怎么死的？”</p>
“我不知道。”</p>
“她历劫而亡，历的是什么劫？”</p>
“我还是不知道。”</p>
尖细声音停顿一下，“我只知道，在自己有些混乱破碎的记忆中，在母亲历劫身陨之后，又有仙人前往此处，便又有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。”</p>
“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？”</p>
“后来，那些仙人也都死了。”</p>
“怎么死的？”</p>
“不知道怎么死的。”</p>
“和你说话真费劲，比打一架还费劲。”</p>
卫韬再次深吸口气，又缓缓呼出，面无表情接着说道，“最后一个问题，你刚刚提到了形神合一，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？”</p>
“在父亲大人进入幽黯之城后，我便感知到了玄念真意跨越黑暗虚空而至，虽然被幽黯之城遮蔽扭曲，阻断隔绝，却也已经能够让我心生感应，有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感知。</p>
对于父亲大人而言，这些玄念真意或许会影响您的真灵神魂，但我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，所以这就是我需要的神，比其他仙人的真灵神魂更加让我为之动心。”</p>
尖细声音越来越变得清晰。</p>
紧接着，一道风华绝代的身影，缓缓自鲜红裂隙内浮出。</p>
两人以那道裂隙为分界线，一左一右沉默而立。</p>
卫韬沉默注视着她，忽然有些分不清楚，眼前的这个女人，和刚刚从裂隙内看到的那道虚幻身影，究竟有着什么不同。</p>
“我以母亲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，您看她美么？”</p>
“很美，美到让人流口水。”</p>
“我继承了母亲的地仙血脉，再承接父亲的真灵神魂，便算是将缺失的一半真正补全，能够以完整的姿态行走世间。</p>
自此之后，最大的阻碍将不复存在，我甚至能够以尸仙之体，成就地仙境界，达到魂牵梦绕的高度层次，也算是能够和那些怪物真正区别开来，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。”</p>
卫韬从她身上移开目光，又看向那道名为仙殇的红色裂隙。</p>
“我大致明白了，你其实也是那些怪物的一员，不过却是它们之中实力最强、灵智最高的一个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