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氏在被挪回于家的第二天就咽气了。</p>
朱绽和于母坚持，家里停了于氏的保命药，没有让她继续痛苦下去。</p>
一老一少，替于氏梳妆、更衣，收拾得体面极了，只是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撑不起寿衣，看着空荡荡的。</p>
让于氏在自家上路，早些入土为安，这是于家里头商量好了的。</p>
因而，待天明时，棺椁出城。</p>
归家女原是不能埋在祖坟里，于母一步不让，搬出了皇太后娘娘的恩典说事。</p>
娘娘主张阿绽随外家生活，娘娘主张与那朱家断亲……</p>
娘娘都可怜这对母亲，于家祖坟里埋着的长辈们难道还会嫌弃于氏？</p>
话都这么说了，谁还能反驳？</p>
全都依着于母的想法，送到祖坟埋了，立了碑，又在家中奉了牌位。</p>
朱绽给母亲重重磕了头，回家服丧。</p>
今日朱家人行刑，她捧着牌位来了，她得看着，也让母亲看到。</p>
朱家这状况，断没有几个亲朋好友敢凑上来，按着以往的管理都是由行刑衙门收拾了，卷了席子运去城外。</p>
朱绽掏了银子，寻了棺木，请人帮忙收殓，先运去义庄。</p>
安逸伯看到她塞银钱，上来问了一句：“你这孩子倒是周全。”</p>
猛对上安逸伯那张凶恶脸孔，朱绽一时间还是发虚，但她很快镇定下来，道：“恩是恩，仇是仇，我也不能只报仇不报恩。”</p>
这些道理，都是幼年时母亲念给她听的话本子上写的。</p>
母亲总说，人与人相处，不会有全然的好、也不会有全然的坏，牙齿都有磕着嘴唇的时候，但好坏都不能随便忘了。</p>
不是为了翻旧账，而是不能抹去。</p>
好是存在过的，坏也是存在过的，仅此而已。</p>
今时今日，恩仇依旧如此。</p>
杀母之仇，与生恩养恩，这是两笔账。</p>
安逸伯摸着胡子笑了起来。</p>
恩怨分明，听起来容易，做起来难。</p>
他这把岁数了，有时候犹豫踌躇，怕是还没有年轻孩子通透。</p>
下午时，京城又一场秋雨。</p>
菜市口的血都被冲刷干净了，气候又凉了许多。</p>
慈宁宫里，皇太后的精神依旧不好。</p>
林云嫣从宫女手中取过汤药，掌心在碗边碰了碰，试探着温度。</p>
皇太后靠着引枕，眯着眼与王嬷嬷说笑道：“坏了，哀家真成小孩子了，连烫不烫口都要不晓得了。”</p>
林云嫣嗔道：“您养身体要紧，那日前一刻才信誓旦旦说自个儿没老透，能扛事儿，后一刻就病了，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？”</p>
“好好好，哀家的错，哀家吹牛吹过了！”皇太后笑了起来，“哀家得服老了。”</p>
林云嫣又道：“太妃娘娘也十分牵挂，原想寻您打马吊的，现在三缺一。”</p>
“呸！”皇太后啐了一口，“哀家还不晓得她？这秋雨天，她先养着她那老寒腿吧！”</p>
王嬷嬷附和着笑了。</p>
殿内的内侍宫女都松了一口气。</p>
还是郡主有能耐，知道怎么哄皇太后，几句斗嘴话就把慈宁宫这几日的阴霾都吹散了。</p>
当然，也是皇太后愿意与郡主斗嘴。</p>
汤药温度差不多了，皇太后接过去一口饮尽，又漱了口。</p>
“真苦，”她抱怨着，“下次告诉太医多放些甘草。”</p>
“好，甘草枸杞龙眼，甜口的多放。”林云嫣嘴上全应了，拿帕子擦了擦手，在宫女们收罗药碗时，她对王嬷嬷眨了眨眼。</p>
王嬷嬷会意，清了清嗓子，示意人手都退了。</p>
众人鱼贯而出，寝殿里只余皇太后和林云嫣，连王嬷嬷都去外头守着。</p>
林云嫣坐在床沿，道：“您憋了一肚子话，不如与我说说？”</p>
皇太后叹了声：“你这孩子，都快比你娘都机灵了。”</p>
她确实有很多话。</p>
这几日，她时常想起李沧，也想起沈蕴。</p>
李沧作为嫡长，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，皇太后自是万分疼爱，却也不敢一味宠着。</p>
她对李沧的爱带着克制，不能娇纵，不能一味给予。</p>
李沧也不可能日日在她身边，小小年纪开蒙，跟着老臣们认字、念书、习武，起得早睡得晚，如说宫里有谁比他辛苦，只有他的父亲太兴皇帝。</p>
“哀家最高兴的是，阿沧他很优秀，无论立长还是立贤都该是他。”皇太后轻轻笑了笑。</p>
与李沧不同的是沈蕴。</p>
这个隔了房的侄女，是真正养在了皇太后跟前。</p>
当女儿养这话，真不是说说的，讲的是“侍奉娘娘”，实际上感情与亲母女一般。</p>
“哀家都不用仔细去想，就能记起来好多好多往事，”皇太后道，“她说过什么，又乐过什么？比阿沧的事儿都记得清楚，你让哀家说，哀家能说上三天三夜。”</p>
林云嫣弯着眼，道：“那您就说三天三夜，我又听不腻。”</p>
得让皇太后把话都说出来。</p>
不一定是如何看待王六年下毒手、英国公府又牵扯了什么，仅仅只是去回忆些殿下与母亲还在时的往事，梳理梳理，都能让皇太后松弛许多。</p>
而这些，娘娘不愿意说给别人听，即便是对着王嬷嬷说，其中用词与感情也会不一样。</p>
得是林云嫣听着。</p>
因为她是沈蕴的女儿。</p>
当皇太后提及沈蕴时，王嬷嬷是一起回忆，但林云嫣才是能有更多情感共鸣的那一个人。</p>
皇太后打开了话匣子，也不拘着事大事小，说哪算哪，有许多定王与沈蕴一块与她说笑的情景……</p>
说着说着，困倦袭来，皇太后又睡着了。</p>
林云嫣替她掖了掖被角，蹑手蹑脚起身往外走。</p>
王嬷嬷见她出来，往里头探了探头，压着声儿问：“睡着了？”</p>
林云嫣颔首。</p>
王嬷嬷暗自叹息。</p>
真就是一场病，耗费了皇太后许多心力。</p>
年纪大了，要养回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劲儿。</p>
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什么事儿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。</p>
人逢喜事，精神总会好一点。</p>
“您也辛苦了，”王嬷嬷道，“您先歇会儿，待皇太后醒了，再使人去请您。”</p>
林云嫣应下。</p>
她这几天都住在慈宁宫陪伴皇太后。</p>
西偏殿那儿，挽月打开了窗户，前后透气。</p>
见林云嫣回来，她低声说着：“刚御书房和翠华宫都使人来了趟，知道您陪着说话，就又回去了。”</p>
林云嫣颔首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