强行让自己静心闭关两日之后,何疏桐的意识如坠雪絮,再度沉入那片熟悉的梦境。
檐角冰棱折射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,她甫一睁眼,便见自己的素白罗裙拂过熟悉的门扉——这是剑宗小院的主厅,也是她在梦境中惯用的闭关之所。
这两日游苏都没有再来寻过她,明明是她下的令,可她却抑制不住的失落,所以她还是想回到这里,这个像是精神港湾一般的梦境。
推开门的刹那,雪光映得她指尖微颤。游苏跪在门前的身影如青松般挺直,墨发垂落遮住眉眼,唯有指尖深深掐入掌心。他身着单薄中衣,膝下未垫软垫,青砖的寒意透过布料渗进肌理,却仿佛浑然不觉。
“苏儿?”
何疏桐的声音带着梦境特有的虚浮,却藏不住心惊。
她慌忙蹲下身,玉指触到少年腕脉时,察觉到他浑身紧绷如弦。
游苏猛地抬头,眼底映着她的倒影,喉间溢出破碎的唤声:
“师娘……”
“你一直跪在这里?”
何疏桐试图伸手去托他肘弯,却发现少年固执得惊人,脊背绷得笔直。
“弟子对师娘做了做了越界之事……若不求得师娘原谅,便长跪不起。”
他的声音闷得像浸了雪水,却让何疏桐心口发暖又发酸,仿佛看见了现实里那个自责不已的少年。
她这才想起,上一次梦境的终结,是自己在为他排除阳毒,却在最后关头被他攥住了胸襟,掌心的温度仿佛烙在了她的心口。而记忆中的最后画面,是他通红的耳尖和仓皇的缩手,像只被惊雷吓住的小兽。
其实她本下定决心要因此事批评一下少年,好限制他逐渐膨胀的野心。可经过了现实中推开他的愧疚,她竟又不舍得在梦中还对他保持距离。
毕竟我已经让他在现实中碰了壁,那么在梦中浅浅满足一下他的愿望,又有何不行的呢?
要不然,他得多伤心啊……
“傻孩子。”何疏桐指尖抚过他攥紧的拳,“兴之所起,人之常情。那时你神志不清,师娘从未怪过你。”
游苏浑身一震,抬眸时眸光闪烁,他忽地咬牙:“师娘不必为我开脱,我并非神志不清,我是没能克制自己的贪念,当罚。”
她望着他眉间的忐忑与自责,忽然想起现实里那个独自离去的黯然背影。
“的确当罚。”何疏桐轻轻握住他的拳头,现实中她不敢触碰的温度,此刻在梦境里却如此真实,“我罚你禁足一个月,只能待在剑宗小院中哪里也不能去。”
游苏微怔,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惩罚还是奖励了。
“你自小修行合欢功,便该知这合欢之意。既是追求欢愉之道,便要求念头通达。彼时你发乎情,念你是初犯师娘不怪你,但却要止乎礼。否则只是你欢,而不是合欢,此乃背离功法初心。再有下次,若有想法就要提前说出来,我若愿意自会应允,我若不愿也自会拒绝。不仅对我,往后对别的女子也当如此,记住了吗?”
游苏的唇角终于扬起,像破云而出的月:“谢谢师娘,弟子受教了!”
“起来吧。”
何疏桐将少年扶起后便悄然转身,她的耳尖不知何时已经烧红。
她都不知自己是何处生的这般大的勇气能说出这样一番话,只觉向来素雅如莲的自己怎么在梦境的掩护下变得这么不知羞耻——
好像只要她同意,少年对她做什么也可以。明明是她单方面的排毒,到她口中却变做了是她与少年在追求合欢之道。
可这天底下有跟弟子说你不能只顾自己欢愉,也要顾及她感受的师娘吗?
何疏桐甚至怀疑自己的本性是否根本不是清白的莲花,可她真的不想再像现实一样纠结内耗活得那般累,在这梦中她只想顺应第一瞬间的想法。哪有人做梦都瞻前顾后、顾忌良多的呢?
“师娘,我们今天能不练剑吗?”少年忽地问道。
“怎么了?”何疏桐端着清冽的嗓音。
“这几日弟子跪在师娘门前想了很多,对剑意相融之理却再无突破,仿佛已经到了瓶颈。而刚才师娘说的合欢之理却提醒了我——”游苏俨然一副好学之状,“自小我对鸳鸯剑的理解就只有小时候师尊给我念过的三卷合欢功,对别的宗门典籍却一概不知。我想我遇到的瓶颈,或许就是因为我对宗门根基理解尚浅的缘故。”
何疏桐闻言略蹙秀眉,她的第一反应倒是没有多想,只是觉得游苏言之有理。三卷合欢功是鸳鸯剑宗的核心功法,用于修炼得道自是足够,可想要做出融合剑意这样的壮举,只靠这三卷功法显然有些‘捉襟见肘’。
“的确是该先沉淀沉淀,书读得多了自然也能触类旁通,灵光一现也不是靠苦思冥想出来的。”何疏桐略微颔首,“只是你师尊不在……”
“师娘给我念不行吗?”游苏适时地歪了歪头,“上次师娘非要我讲那羞人的梦境时不是答应过了弟子,说时机到了就会给我念经吗?”
何疏桐看着少年天真而期待的眼神,也记起了这个约定,只是她本以为少年早就忘了,却没想到他还记在心上。
可是这合欢宗的藏经,那能是当着他的面念出口的吗?尤其……她还知道他对自己‘图谋不轨’。
但这终究是少年正经所需,她也不能违背约定。
念及于此,她竟恼怒于少年那正牌师尊官楚君太会偷懒,不仅这三卷功法是对懵里懵懂的童年游苏讲的,而且偏偏也不趁孩子啥也不懂的时候多讲些,却将这差事留给了她这个师娘……
“也好……但宗中藏经颇多,都是从古传承至今难免良莠不齐。白日你先寻常练剑,待晚上我挑选一二再念你听。”
“好!多谢师娘!”
游苏冲她行了一个大大的谢礼。
……
冬天天黑的很早,暮色漫过雕花窗棂时,何疏桐已经端着几本精挑细选的典籍坐在了游苏房中的梨木桌前。
游苏坐在另外一边,眸光灼灼地望着她,唇角藏着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何疏桐指尖抚过泛黄的典籍封面,掌心沁出的薄汗在绢面上洇出浅痕。
她特意避开了《阴阳交感论》这类图文并茂的典籍,最终选中《合欢契要》与《鸳鸯剑理疏》这两本对游苏可能有帮助而且还不至于太露骨的经书,却在指尖触到“交颈”“相偎”等字眼时,耳尖还是变得酡红。
她心下决心,自知不能再犹豫:“合欢之道,贵在阴阳相济……”却还是难忍羞涩,遮掩尴尬的嘱托道,“我念一句,你记一句。”
“嗯嗯!”游苏乖巧点头。
见此情形,何疏桐只好继续念经:“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阴阳交感,化生玄牝”
何疏桐念得极慢,每个字都在唇齿间碾过三遍。可越是克制,那些朱批小字越是灼眼——“玄牝之门,乃天地根,以阳叩之,其应如响”,这般直白的隐喻刺得她耳尖发烫。
游苏忽然轻“咦”一声:“师娘方才说的以阳叩之,可是指气走天泉时要以纯阳玄炁为引?”
案上烛火爆开灯花,何疏桐广袖微颤,少年仰着脸,倒显出几分稚子般的懵懂。
“是……”她咽下心中羞赧。
好在经书都不算厚,少年领悟能力颇高也没有问太多问题,《合欢契要》应声合上。
“你且好生体悟,若有不通之处务必记下,明日我再替你解惑。”
她收好经书,缓缓起身,只觉如释重负。
可却忽而察觉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袖角,何疏桐回眸看向他低垂的睫毛,忽然想起《合欢契要》中说,若动情而不得,便会阳气淤积,反伤其身。
“师娘,我好像又……”
未尽之言湮没在他克制不住的急促呼吸里,“您能……帮帮我吗?”
他小心翼翼的可怜模样,刺得何疏桐心尖发软。
她忽而有些后悔让游苏想要什么记得事先问她,因为她真的能狠下心在梦里也拒绝他吗?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