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时将尽。</p>
冷风薄雪，零星瓣瓣。</p>
宫女太监鱼贯走进颐乐殿，已在布置西太后的宝座，端入不少干果点心，生好了暖炉，还有在院中架着烟花。</p>
只待时辰一到，天色一昏,便可观赏冲天的烟火，还有满园缤纷的花灯。</p>
偏殿是洋人与那些大臣听戏的所在。</p>
扮戏楼里。</p>
杨小楼戏妆一改，抹红涂脸、打通天，上妆上的奇快。</p>
不止这一个，扮戏楼里的其他武生也都改了妆。原本这出戏定的是《艳阳楼》，不想杨小楼临时改戏；但《长坂坡》是杨家家传的东西,其父“天官”杨月楼更是“同光十三绝”之一,乃京剧名伶，也无不妥。</p>
提笔勾抹之下,立见一张张白脸、黑脸、花脸粉墨登场，曹操、刘备、张飞、张辽……</p>
诸将登场。</p>
还有那甘夫人与糜夫人。</p>
陈拙瞟了眼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，心中暗叹，被认出来了啊。</p>
好在此人是友非敌。</p>
素昧平生，不过是多年前于那金银楼内匆忙一见，如今却愿意为他以曲壮胆,自然是友。</p>
但西太后是必须要杀的。</p>
他要证道,要见本心，要证侠道，要凝炼意志，更要欺天。</p>
西太后便是那天。</p>
不止如此。</p>
此人若不死，如何斩断那些老怪物的供奉,谁也不知道究竟长存下来多少老不死,万一留了那么一两个，关键时候下暗刀子，真要铁了心行刺一人,天下八方,谁人能阻？谁人能躲？</p>
后患无穷。</p>
唯有斩断源头,才能以绝后患。</p>
那些老一辈宗师尽皆北上，以命搏胜，亦是给他博得这么个时机。</p>
如今那些老怪物倾巢而出，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，焉能错过。</p>
“很多年没见过雪了吧。”</p>
杨小楼已换上了戏衣，白甲着身，威风凛凛，背后插着四面护背三角旗，上绣龙纹，振动间似能飞天，再配上那对微眯丹凤眼、两抹燕翅眉，长枪在手，宛如常胜将军在世。</p>
“活赵云”便是其搏来的名头。</p>
陈拙好似闲聊般回道：“是有些年头了。”</p>
杨小楼丹凤眼一紧，但很快又舒展开来，手中枪凌空抖出个枪花，“有的事情并不是非做不可，有的事情也不一定总能成功。”</p>
陈拙点头,“但你要知道,成不成和做不做是两回事儿,事在人为,总得有人来做。”</p>
杨小楼若有所思，又饮了一口温水，漱了漱口，意有所指地怅然道：“可惜无酒！”</p>
不待陈拙反应，大戏楼上已开始有了动静，锣鼓骤响，铙钹已震，似在戏前试曲儿。</p>
“咚咚咚咚……”</p>
“咣！”</p>
原本冷冽的风雪骤然凭添几分肃杀，寒意如刀，刺人肺腑，又仿若有万军冲阵，战马长嘶奋蹄，金戈铁马，铁血杀伐。</p>
曹操先行率众将出去。</p>
而后是刘备。</p>
不多时，杨小楼枪头一斜，直去那大戏楼，嗓子一起，立眉怒目，长声喝道：“呔！子龙～来也！”</p>
陈拙眼中精光一闪而没，耷拉下眼皮，双手揣袖，静候时机。</p>
此番急不得，除非一击即中，不然只一露出马脚那些深藏不露的高手恐会一窝蜂的围上来，还有那些荷枪实弹的戈什哈和洋人，机会只有一次。</p>
一击即中，即刻远退。</p>
“参见丞相！”</p>
大戏台上，戏已开场。</p>
风雪中隐隐传来几声含混的戏文。</p>
鼓声急催，如雨惊落。</p>
扮戏楼里另外几个手艺人见陈拙性子孤僻也不愿亲近，趁着戏班的武生都去登台亮相了，便凑到了暖炉旁忙烘烤着冰冷的手脚，活了活气血，免得待会真等上台表演再出了纰漏。</p>
天色渐暗。</p>
风消雪未散。</p>
一盏盏花灯被宫女太监们逐一点亮，大戏台上亦是灯火通明。</p>
陈拙强忍着不去看那颐乐殿里观戏的西太后，他实在怕自己会忍不住露出那股骇人杀意，惊动此间的高手。</p>
除了曲声，还有那些嫔妃、福晋的谈笑声。</p>
等了多时，曲声忽转。</p>
却听外面有声音唱道：“老夫山头来观阵，见一小将似天神！马到之处人头滚，剑砍枪刺尸骨横；这员小将前要问，快快叫他留姓名。”</p>
却是唱到赵子龙单骑救主了。</p>
开腔的应是曹操。</p>
“得令！”</p>
又一声接道：“呔，马前小将，通名受死！”</p>
此乃曹洪。</p>
“常山赵子龙！”</p>
这是杨小楼的声音，怒音冲雪。</p>
……</p>
几个手艺人已渐渐听的入迷。</p>
杨小楼的嗓音宽厚响堂，唱腔铿锵有力，隐带怒音，即便隔着风雪也能传进众人耳中。恍惚中，果真似是化作个意气飞扬、浑身是胆的将军，于乱军之中冲杀来去。</p>
胆气一拔，令人精神为之一振。</p>
连陈拙的心神也在这锣鼓、戏文的影响下渐渐放稳，不至于那么紧绷。</p>
此人竟真能给他壮胆安神，好生了得。</p>
常人只道练武、练功能练出神髓，不想这唱戏的气候一成亦有这等不俗的能耐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