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福生，沏一壶好茶来。”</p>
周绍成好似生来就不苟言笑，既没有钻研经典的书生气，也没有为官做主的富贵气。</p>
“稷下学宫出身，确实与上阴不尽相同。”</p>
纪渊不露痕迹扫视一眼，发现这位华容府主的书架上，竟然没有四书五经、诸子史集。</p>
反倒摆着几部《齐民要术》、《工开万物》等杂学。</p>
很明显，周绍成并非注经着述、钻研学问的文坛大宗，更像工部疏浚河道、兴修水利的那种领事。</p>
茶盏送上，烟气鸟鸟，纪渊正要寒暄几句，就听到周绍成道：</p>
“账册，纪千户看到了？”</p>
开门见山，直截了当。</p>
“请恕纪某直言，周大人你这样的性情，怎么能够坐上一府之主的位子？”</p>
纪渊哑然失笑，不禁问道。</p>
“太子殿下出力较多，周某本来是掌水利屯田的主事，赤脚踩在泥地，每天与河水打交道多，与人打交道少。”</p>
周绍成一板一眼回答道。</p>
“水无常形，大江大河也有习性，阴晴不定，变脸厉害得很。</p>
周大人只通水性，不懂人性，官场上很难混下去。”</p>
纪渊侃侃而谈，嘴角含笑。</p>
“纪千户这番话很有见识，但周某这辈子做到牧守一方的府主，已经心满意足，也没有向上攀爬的念头。</p>
今日邀千户过来一叙，不为别的，就想知道怀王客卿的那几本账册，千户是否看过？”</p>
周绍成说话像是一块生铁，硬邦邦的，没有什么情绪。</p>
“大略瞧了一遍，走私禁武、培养丹师和药师、还跟关外做生意，想要打通这些关节，做成这些事情，一个王府客卿，未必足够。</p>
周大人，你可知道这份证据一旦递上去，将要牵扯多少人？”</p>
纪渊随后端起茶盏，用盖子轻轻刮了两下，浅浅抿了一口。</p>
“天京朝堂暗流汹涌，要知道，东宫已经失了以凉国公府的勋贵之心，而本官这一次巡狩辽东，也是奔着掀开烂摊子去的。</p>
倘若再查一位藩王，其后引发的动荡，你我未必控制得住。”</p>
“纪千户怕担责，怕麻烦，怕事后被追究？”</p>
周绍成无论面对上官、下官，说话的时候，两眼平直向前，目光一动不动，很容易叫人感到不自在。</p>
他也是这样对待纪渊，可眸子锐烈的年轻千户极为坦然，显得一派轻松从容。</p>
“周大人难道不怕？可若不怕，为何要把账册用掩人耳目的法子，送到我的手上？”</p>
】</p>
纪渊故作戏谑似的问道。</p>
“虽然华容府与天京城相隔不远，但对于周某来说，确是千万里之遥。</p>
周某的确不懂为官之道，当年同窗有的入主六部，有的享誉文坛，独我在河工一事上摸爬滚打，蹉跎岁月。</p>
即便被东宫拔擢成一府之主，固执习性始终未改，坐不惯封疆大吏的位子。”</p>
周绍成低下头，眼中露出几分复杂神色。</p>
“我看不起那些钻营官位的庸碌之辈，更瞧不起捞油水的贪污之人。</p>
我自视甚高，觉得为天地立心、为生民立命、为往圣继绝学、为万世开太平，都不过读书人给脸上贴金的大话。</p>
皆不如《齐名要术》开篇，‘食为政首、要在安民’这八个字！来得重！”</p>
纪渊眉锋挑起，面色不变，一边品茶，一边继续听下去。</p>
“可正因如此，我醉心于河工通渠、改良稻谷、栽桑养蚕等事，把一府之政务交由奸人之手。</p>
从六年前，我府中的师爷就已经跟怀王客卿勾结上了，借朝廷运粮、押送税银等名头，拢共将九十二件禁物送到京中。</p>
窃走甲等药方五张，乙等药方十一张，耗去四万两的各类药材，用于私下培养炼丹药师。</p>
以华容府主的印信，串通三大商行，屡次出入辽东边关，前后总共走私五十万斤的各类矿石。”</p>
“你那个师爷叫什么？”</p>
看到一府之主历数自个儿的失职、失责的错处，纪渊眼眸澹漠，好似不为所动。</p>
随后以灵肉合一的敏锐五感，仔细觉察周绍成的心念波动。</p>
“常守静。原本是一个私塾教书先生，我做主事的时候与他相识结交，近七八年了。</p>
怀王客卿则叫‘贾裕’，是个炼丹的道士，早年与老君教有些牵扯，后来入了怀王门下。</p>
我不知道他俩何时勾搭在一起，但依据账册数目可以知道，禁物送到京城，就如泥牛入海，再没有任何动静。</p>
既然并未出手，那就不是为财。</p>
私底下培养炼丹药师，目的昭然若揭，其意在于阴养死士！</p>
加上五十万斤的各类矿石，制造铠甲、兵器绰绰有余！</p>
怀王……他想造反！他要谋害太子！”</p>
周绍成眉目严肃，神色凝重，一字一句道。</p>
“不必急着下定论，咱们把这桩事再倒回来捋一捋。</p>
周大人你是如何发现自家师爷，跟怀王客卿来往密切，私下串通？”</p>
纪渊心平气和问道。</p>
并未被周绍成霹雳般的惊天大秘给震惊到，彻底乱了方寸。</p>
“账册。兴修水利、改良稻谷、建桥铺路……这些都要花费库存银两。</p>
两个月前，我从稷下学宫的残本当中，补全‘珍珠米’的培育法子。</p>
需要开辟一片很大的水田，雇佣约莫千余名农人，以及铺设水渠等等。</p>
但那时候正值本府上缴税银的当口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，我就寻思开源节流，于是把近九年的账簿全部看完。</p>
结果……我那师爷八面玲珑，心眼活泛，是天生当官的好材料，但他做假账不够细致。</p>
顺着这个往下一查，果然发现更多破绽。</p>
只不过还未等我揭穿，常守静就有所察觉，故意用账册引诱，让我中计，着了他的道。”</p>
周绍成撩起衣袖，右手有一条醒目红线贯穿。</p>
“七日散神香，可以令人迷失心智，日渐痴傻。</p>
我一天之内，唯有正午两个时辰，能够记得清楚，其余多为浑浑噩噩。</p>
七日之后，魂魄散尽，如同暴毙而亡。</p>
这是第五天。</p>
但常守静低估本官，我自幼就有过目不忘之能，这才进士及第，高中探花。</p>
他给的账册为真，我看完以后，就默记于心，抄写下来。”</p>
纪渊眸光一闪，望向刚才周绍成伏桉书写的纸张内容。</p>
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账册数目！</p>
依靠这种法子，让自个儿保持清醒？</p>
“所以周大人听闻本官路经华容府，以行贿的手段，将账册传出？”</p>
放下茶盏的年轻千户微微一笑，摇头道：</p>
“可那常守静既然知道你发现这桩秘密，怎么还能让你送出那几个大箱子呢？”</p>
他低头一瞧，杯中茶叶打着旋儿，灵肉合一的感应之下，整个官邸的杀机恶念如大潮拍岸！</p>
“可惜，诸位只晓得纪某登顶榜首，射杀宗师，却不知道我还法眼如炬，能识破四神爪牙！”</p>